主题
一文九鼎
懒虫
本文总字数:16868
文 懒虫
从一文不名的门客,到江湖巨擎堡中一言九鼎的掌事,文一低调、懒散、微笑着书写江湖中的一段传奇……
楔子
江湖有风云。
江湖上的风云变幻,不像天气那样难测。因为,江湖有个风云堡。江湖风云的导向,八成受其影响,这个就叫江湖地位。
位高者,众人趋之。
无数门客投奔,不为别的,只为图个机遇——风云际会,出人头地。
时机
静园很静,作为风云堡中最为偏僻的一处,这里向来很静。文一躺在树下晒太阳。
一片树叶飘下来,落在他脸上。他慢悠悠地抬手拈起树叶,放在眼前看了看,露出懒洋洋的笑,然后,仍旧将它盖在脸上,继续晒太阳。
小径传来脚步声,渐行渐近。
“下月初,老爷子大寿,兄弟准备了什么贺礼?”
“还没想好。这等时机难得,一定要压过别人,让老爷子印象深刻。”
“对对,不如就送……”
话音停了。因为,脚步已到旁边。
文一仍躺着,一动不动。来人是谁他旱就听出,不过有树叶遮脸,他决定装睡。
“咦?又是这小子,整天偷懒,游手好闲。”
“哼,就是一个小混混,也当门客养着,白费粮食。”
“没错。”
声音渐远。
文一打个哈欠,懒洋洋地坐起。树叶从他脸上飘下,滑过他的手边,忽地一颤,像被无形的剑划开,齐刷刷裂成两半,落在衣摆上。
他垂眸瞧着,瞧了一会儿,轻轻笑了,笑容懒散又迷人。
“小一!”有人叫他。
他懒懒站起来,回过头:“小朱。”
阳光下,小朱笑得贼兮兮,贴过来冲他挤着眼,一脸夸张的神秘样儿:“喂,我说,你准备好了么?”
“准备什么?”
“贺礼啊!老爷子大寿将近,风云堡上下哪个不在花心思?都想先声夺人!”小朱摸着下巴,啧啧感叹,“送礼这事儿,有时还真愁人,我犹豫了十几天也没拿定主意。小一,你呢?”
“嗯……”文一歪着头,想了想,“上个月,我买了两瓶烧刀子,还有一瓶没喝,可以送人。”
“你……”小朱一愣,瞪大眼瞧他,像瞧什么妖怪似的,“我没听错吧?风云堡门客众多,这是出头的大好时机!你就送一瓶剩酒?”
“不行么?”文一眨眨眼,笑了,懒散且不在乎。
送贺礼,博出位。在别人看来,这是大好时机,但在他看来却不是这样。
“如果送礼有用,风云堡就不是风云堡了。”他拍了拍小朱的肩膀,施施然走开,“劝你省点心,不如去赌两把。赢了钱,记得请我喝酒。”
小朱没说话,望着他走远。
小朱打小混迹江湖,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。
众多门客中,文一和自己年龄相仿,走得最近。可小朱却觉得,自己最看不透的人就是他。
六月初十,老爷子大寿。
风云堡的掌权人,除了老爷子,就是莫爷。
正堂中,宾客满座,莫爷亲自主持。
文一闲坐角落,慢悠悠地喝着酒,欣赏人群。
“真……排场。”小朱搭过来,嘴里喷着酒气,“他娘的,哪天老子发达了,更……更排场!喝他个烂醉!”
“你已经烂醉了。”文一瞧瞧他,笑了。
“是……是么?”小朱打了个涵嗝,瞪着他,用力瞪着,“你……好像……还没醉。”
“还没。”文一又倒了杯酒,继续欣赏人群。
小朱揉揉眼,在风云堡半年,他似乎从没见过文一喝醉,文一永远懒散,但却清醒,要保持清醒并不容易。
大家都醉了。
宾客醉了,老爷子也醉了。
该醉的时候就要醉,总是清醒多没趣。小朱咧开嘴,嘿嘿傻笑。就在这时,他看见了寒光。
寒光一闪,直奔老爷子。
老爷子没动,莫爷动了。
莫爷挡下第一道剑光。紧接第二道、第三道,已有人化解。护卫们跃出,围住几名刺客,将战圈拉远,远离老爷子。
小朱醉着,惊呆了。
宾客们醉着,也惊呆了。
老爷子却还在喝,还招手要酒。
仆役都吓坏了。只有一个胆大的,抱起酒坛走过去,也是不住地哆嗦。人在哆嗦,手也哆嗦。直到老爷子跟前,手一抖,寒光突现。
没有人料到,包括老爷子,何况他正醉着。
莫爷、门客、宾客,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战圈,正堂的主座反而成了死角,一个足以致命的死角。
最先的刺客只是幌子,真正的刺客让所有人措手不及。
血光飞溅,染红了灿金的“寿”字。
在无数惊骇的目光中,寒光被挡住,那名仆役倒下,喉咙汩汩地冒出血。他的同伴齐扑上去,围杀对手——那个突然出现,挡在老爷子身前的人。
那是一个少年,执剑的少年。
小朱瞪大眼,他第一次看文一用剑。
文一的剑很快,快得足以应付任何一个刺客。可这次,他要同时应付几个刺客。刺客都是不要命的,而他似乎也不要命,一剑比一剑快,直到解决最后一个,血已染满了前襟。
最后,他也倒下了。
正堂忽然很静。
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,那少年在倒下前,露出懒散的、满不在乎的笑。
地位
云锦帷幔,流苏纱帐。文一睁开眼的时候,就看见这些。
空气中有淡香,身下软绵绵的,像躺在云彩上。于是,他立刻又把眼闭上了。
“你醒了。”
旁边有人说话。他知道是谁,可他没睁眼:“还没醒。”
“为什么没醒?”
他闭着眼,笑了:“这么好的待遇,一定是做梦,好梦总要做久一点。”
旁边人也笑了:“那你何不睁开眼,让梦做得更好?”
文一睁开眼。
“我知道,老爷子一定会来。”他说。
老爷子看着他,微笑道:“你救了我,我自然要来,所有人都知道。”
“我也知道,老爷子虽来了,却一定不会道谢。”他又说。
“不错。”老爷子继续微笑,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“我还知道,老爷子没醉。就算我不出手,您也不会有损。”清醒的老爷子,足以应付那些刺客。
“可你还是出手了。”
文一笑笑:“老爷子知道原因。”
然而,老爷子却不笑了,他看着文一,神情严肃:“你不觉得这种自荐方式,代价太大了么?”
“凡事都有代价。”
“你可以像别人一样,在投奔之初,凭武功博得认同。那样比较快,何况你的武功并不差。”
“然后像别人一样,永远做个门客?”他又闭上眼,笑容变得懒散,“一个人若总和别人一样,永远没有出路。”
“你又有什么不一样?”
“老爷子知道。”
老爷子看着他,再次微笑。这少年的确很不一样。
门客中,所有人都急于表现,因为没人有耐心等,等待最合适的机会,但是,他能等。寿宴上,没人看破那几个刺客,但是,他看破了。搏斗时,他冷静无情,在劣势下解决对手,并将自身伤害降到最低。
这种事,本来不算时机,因为很难成功。但是,他成功了。
老爷子的目光渐渐柔和,从这少年身上,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“你的伤不重。风云堡的掌事,从不会为小伤休养太久。”老爷子说。
十天后,文一的伤好了,成为最年轻的掌事。
这多少让大家有些意外。
小朱再看见他,眉开眼笑,老远就打招呼。当然,不再叫他“小一”。
“一少!”喊声亲切又响亮。小朱觉得,作为最亲近的朋友,自己与有荣焉。
文一仍冲他笑,和过去一样,笑容懒散又迷人。
于是,“一少”取代了“小一”,被不同的人叫着,包括小朱,也包括门客们和其他掌事。但是,并非所有人都像小朱那样,感觉与有荣焉。
一个毛头小子,碰巧走了狗屎运,为老爷子挨了一剑,就能平步青云,实在让人不服。所有门客都不服,其他掌事也不服。为此,他们对文一越发不屑,一种从骨子里由嫉恨转化成的不屑。
当然,没人表现出来。太过明显的不屑,等于质疑老爷子的决定。而且,这件事让大家更明白,要想混得更好,只有一个途径,就是得到老爷子的器重。
于是,所有人更加卖命,为风云堡,为老爷子,更为自己。
在这种情形下,风云堡的风头更盛,麻烦被一一解决,障碍被一一扫除。
直到这天。
“你们有何看法?”议事厅,气氛很冷,老爷子的声音更冷。
没人敢作声。
三江堂反了风云堡,投靠对头吴天门。这意味着,风云堡在北部失势。
北部是三江堂的地盘,各路经济交通都由其掌握。数年前,三江堂归顺,才使得风云堡的利益在北部大大扩展,渐渐成为风云堡在北部的重要经济命脉。
如今,三江堂忽然叛出,对风云堡而言无疑是个重创。而它投奔了对头,让形势更加严峻。
事情很棘手,派去解决的人接连失败。在北部,三江堂是地头蛇,强龙不压地头蛇,何况这地头蛇背后,有个更麻烦的靠山——昊天门。
众人沉默了。他们能感觉到,风云堡正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。
“你们说,该如何解决?”老爷子的声音像冰一样冷。
议事厅更静。
莫爷忽然抬头:“老爷子,我去。”
“不行。”老爷子摆摆手,很坚决,“你不能去,就像我也不能去一样。”
输赢的较量,有时很微妙。不仅看结果,也看姿态、方式、地位。作为风云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莫爷,为了一个三江堂就亲自出马,即使最终赢了,也在吴天门面前降了格。
地位、威望是无形的,有时候,无形的损伤影响更大。
“你们谁有良策?”老爷子沉声,目光缓缓扫过,落在最末的座位上,“貌似,已无人可用。”
最末的座位上,坐着最年轻的掌事。
“我去。”文一终于开口,懒散地笑着。
老爷子点头:“你要带多少人?”
“两个。”
众人惊诧了。过去一个月,无数高手折损。就带两个人?这少年狂妄得近乎白痴。
“你要谁?”老爷子似乎并不吃惊。
“小朱。”
众人更意外。小朱只是个会一点旁门左道的小滑头,武功平平。放眼风云堡,武功好过他的人,没有一千也有八百。
“可以,还有谁?”
“古老。”
这一次,连老爷子都有点意外。
古老全名叫古宣,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学究。他不懂武功,不懂江湖,只是在账房处理闲杂文书,偶尔帮忙算算账。
选这样两个人,众人开始觉得这少年疯了。
“好。”老爷子露出微笑,“你几时动身?”
“今晚。”文一站起来,罕见地认真道,“另外,我还要老爷子一个特许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希望老爷子许我:因时制宜,不拘手段。”
“我允许。”
文一笑了,作个揖,离开。
众人目送他,像目送一个死人。羊入虎穴,这疯子般的少年还能有什么手段?
手段
欢城很热闹。作为北部枢纽,这里一向繁华,三江堂的总堂就坐落在东街。
东街口,一群乞丐在抢食物。
“这是老子的!”一个老乞丐嘶哑地叫着。他很脏,比别的乞丐更脏,跣着脚,蓬头垢面,已经看不出样子。
每次放粥,他都来抢,但每次都被别人揍翻。
旁边,几个三江堂弟子在看。对他们来说,放粥的唯一乐趣就是看这些乞丐厮打。他们边看边笑,指指点点,评论这一场的输赢。
不出所料,老乞丐又被揍翻。
“呸!这帮龟孙!龟孙!”老乞丐骂着,要再冲上去。
“行了!都滚开,滚开。”三江堂弟子上前驱赶。这是总堂附近,看点热闹可以,真要让乞丐打成一团,会被总堂主骂死。
乞丐们一哄而散。
后巷,那老乞丐踽踽独行。斜阳残照,巷子半明半暗,他忽然抬了抬眼。
前方有人。
空落落的窄巷中,有个白衣少年。少年倚墙而立,手插在袖子里,懒洋洋地微笑着。光影打在他的脸上、身上,一半沐浴了夕阳,从容柔和;另一半隐入了暗影,看不真切。
老乞丐垂下眼,继续走。
巷内狭窄,少年立着不动,眼看老乞丐越走越近,和自己擦肩。
“王义。”忽然,少年口齿轻动,一双眼睛盯着老乞丐。
老乞丐没反应,连睫毛都没颤一下,擦肩而过,继续前行。
“扑哧!”少年笑了,慢悠悠道,“人在临死前,不应自己的名字,死后会变孤魂野鬼……”
话音中断。因为,老乞丐突然出手。
一扫之前的猥琐,老乞丐双目暴睁,猛虎般迅猛,凌厉的掌风瞬间罩住少年。
掌影如网,少年仿佛已成网中鸟。可他仍旧从容,白衣飘飘,掌风激荡起他的衣袂,却连衣角都碰不到。
铮—一
一声轻吟,掌风被撕开。长剑凝住,寒光湛然流动,一端握在少年手中,另一端已抵上老乞丐的咽喉。
窄巷安静。隔着一柄剑,两个人影对立。
“困兽之斗,徒劳而已。”少年笑吟吟的,剑却依然很稳。
老乞丐不作声,直直挺立。他那肮脏的脸上,眼神凌厉不屈。
少年微微歪头,看了他一会儿,赞道:“大隐隐于市。谁能想到,一个被吴天门和三江堂追拿的人,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?王义,你够聪明,也够大胆,不愧是周新的智囊。”
王义一震,凌厉的眼神中,露出一丝痛苦。
曾经,他也认为自己足智多谋,堪当大任。所以数年前,风云堡任命周新来欢城协理三江堂时,他自荐同来,充当智囊。
可如今,三江堂叛出,投奔对头。他没能发现,没能阻止,也没能保住周新。唯一能做的只有隐藏自己,观察对手,等待时机反扑,但是….‘。
“怎么?”少年瞧着他,又笑了,懒洋洋像戏耍老鼠的猫,“你不甘心?”
王义闭上眼。
不是不甘,是愤恨。他聪明,别人更聪明。发现他漏网之后,吴天门放出消息,说这次得手全靠他暗中接应,居功至伟。
离间计,虽不稀罕,却极有效。
风云堡视他为叛徒,下格杀令。他无法辩解,没有证据,没有证人,如何证明清白?何况,江湖中人行事,本就宁可错杀。
于是,他不敢现身,每天活得像只老鼠,躲在阴沟里,深恨自己的无能。这样的他,活着有何意义?
“你能找到我,我无话可说。”王义睁开眼,看着咽喉的剑尖,“动手吧。你赢了,我也输得起。”
剑尖仍凝着,并没动。少年微微含笑,笑容亲切:“王义,你是个人才,而我一向惜才。”
“但我一向认为,劝降是对对手的侮辱。”王义冷哼,自嘲地一哂,“或者,在你看来,我根本不算对手。”
“你当然不是对手。”少年眨眨眼,忽然收了剑,从怀里摸出个东西,亮在他眼前,懒洋洋地笑道,“而且,你猜错了。我不属于昊天门,也不属于三江堂。”
王义瞪大眼。
那是一块令牌。乌木铸就,三寸长两寸宽,镌着风云图案。
风云堡的掌事令。数年前,这种令牌有四块,每一块的主人都年过三旬,王义都见过。可这少年如此年轻,竟然手执第五块。
顿时,王义明白了少年是谁。
“见过一少。”他躬身,声音发哑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文一扶起他,叹息道,“这些日来,委屈你了。”
王义垂着头,看着那只手。那手白皙修长,却稳稳扶着自己,温暖而有力,全然无视所扶的人多臭多脏,稳稳地,没一丝轻蔑。
他眼眶发热,抬起头,哑声问:“一少信我?”
文一笑了,反问:“为什么不信?”
为什么不信……王义怔怔地说不出话。也许,风云堡的格杀令已让他对“信任”失去了信心。
“如果你真是昊天门的奸细,他们何必大肆宣扬?不如掩藏内情,让你诱导风云堡派来的人马,令更多人来自投罗网,岂非上选?”文一顿了顿,轻拍他,“一个拙劣的离间计,让你平白受屈了。”
一句话,胜过万千。
王义看着眼前的少年。少年微笑着,从容、懒散,却无比睿智。王义知道,从这一刻起,自己愿为其赴汤蹈火,不惜一切。
“三江堂反出,已有两个月了。”文一敛了笑,认真道,“可否让我听听,你的所见所闻?”
“是。”王义点头,细数着隐藏期间,他观察到的一切。
文一听着,沉吟着。
“一少,不知有何计划?”王义恭敬地问。
“很简单。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”文一看着他,露出懒散的笑,“攻心。”
杨虎最近很糟心。身为三江堂的总堂主,他有点担忧,自己是否决策失误。
投靠吴天门等于敌对风云堡,这是个艰难的抉择,但他认为,值!
风云堡的根基深,不把别人看在眼里。三江堂归顺数年来,风云堡对他们少有扶植,一年到头,难得给个甜枣尝尝,这让杨虎很不满。
而吴天门,新近崛起,正需要扩张地盘。三江堂如果投靠,一定会被重视,前途无量。
几经权衡,他做出个重大决策。
可现今看来,决策结果不如预期,甚至天差地远。
杨虎望着对面的人,堆一脸笑:“陈香主,兰桂坊新来的歌妓,曲儿唱得极好。知道陈香主爱静,我已命人清了场,今晚专候大驾,还请赏光。”
对面一脸冷淡,陈兑哼了声:“杨堂主,风云堡近来频频袭扰,你倒有雅兴听曲。”
“不敢,不敢。”杨虎摆摆手,勉强笑着,“那些袭扰,在下自会解决。让香主劳神,过意不去,特地寻个清雅去处,让香主散散心。”
“门主派我前来主事,岂敢言累?”陈兑瞧着他,冷冷道,“杨堂主既已投靠,想必清楚吴天门的规矩,一向不容差错。”
“是,是。”杨虎赶紧点头,“在下已全力戒备,请香主宽心,今晚去听听曲,养养精神,岂不甚好?”
陈兑看看他,不置可否,走了。
直到走远,杨虎才狠啐一口:“他娘的!拿着鸡毛当令箭!老子闯江湖时,你这小王八还没出生呢!”
骂归骂,那小王八是昊天门派来的监军,偏就压着他。杨虎觉得,自己半辈子没受过这鸟气。
“娘的!昊天门也不是好鸟!”他恨恨道。
三江堂的投靠,果然受到重视,重视到几乎事事过问,一副全面接管的姿态。想当初,风云堡可不这样,人家只分利益,决不干涉,三江堂仍是他的天下。
可惜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如今再想风云堡的好处,等于打自己的耳光。
“呸!老子辛苦打的江山,哪个敢抢!”杨虎发了狠。谁也别想!昊天门也不行!
夜晚,风清月明。
陈兑走在街上。
“香主,不听曲了?”身旁的心腹护卫问。进去不到一盏茶工夫,曲还没唱完,怎么就走了?
“我不放心。”陈兑望着夜色,冷冷道,“杨虎此人,急功近利。他投靠昊天门,是想要好处,未必会尽心办事。这是他的地盘,要盯紧些。”
“是。”
夜深入静。
陈兑忽然躲入街角,望向街口。
街口,一个黑影闪了下,没入小巷。
“香主,那人是……”护卫惊疑不定。虽然斗篷遮头,但月光下,还是看见了那人的脸。
“难怪他力劝我去听曲。”陈兑眯起眼,语气阴冷,“深更半夜,鬼祟可疑。跟着他,别打草惊蛇。”
“是。”护卫一闪而去。
黑影穿过小巷,七弯八拐进了座小院,停在一间破屋前,叩门三下。
门开了,黑影闪进去。
护卫悄然蹑近,伏在窗下偷窥。
破屋很暗,一灯如豆,照着屋里的二人。
黑影扯下斗篷,果然是杨虎。另一人背对着窗子,慢慢转过身,从怀里掏出封信。
护卫看见那人的脸,吓了一跳。
灯忽灭,屋里漆黑。
护卫不敢逗留,提气纵身离开。
书房中,陈兑脸色难看:“你没看错?”
“没错。”护卫心有余悸,肯定道,“杨虎深夜去见的人,是风云堡的莫爷。”
“他们说了什么?”
“没说什么,莫爷交给杨虎一封信。”
陈兑的目光变得吓人。杨虎、莫爷、密信……他抿紧嘴,眼中露出杀机。
夜半,欢江客栈,天字一号房。古宣正在打盹。
门开了,进来两个人。
他赶紧起身,揉揉老眼。冲其中一人施礼:“一少。”
文一笑了:“古老请坐,此番千里奔波,您老受累了。”
“不敢,不敢。一少用得着老朽,是老朽的荣幸。”古宣立刻说。虽然他也弄不懂,像这种江湖争斗,带他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用?何况来了几天,他并没半点任务,每日只在房里枯坐。
“我说古老,一少是伯乐,您老这千里马,总有用武之地的。”小朱冲他挤挤眼,转过头,笑得贼兮兮,“…少,若被莫爷知道,方才我假扮他,怕要把他气死。”
“你扮得很像。”文一也笑了,看着手中的假面,赞道,“小朱,你的易容术很好,比我想的还要好。”说完,他转向占宣,“古老,您老擅长书法,能模仿不同笔迹,足以乱真,是么?”
“是,一少见笑。”
“您老处理文书多年,想必见过老爷子的笔迹。”
“见过。”
“能模仿么?”
“能。”
“那好,就请古老写几个字。”
“一少吩咐。”
字写好后,文一接过,凑近烛火边。火苗跃上纸张,渐渐吞噬。他小心拍灭,只留几个残片,带着零星的文字。
“小朱,明日你扮成杂役混入。”文一取出小袋,装起纸灰残片,递过去,“你知道怎么做,千万留神。”
“嘿嘿,一少放心。”小朱接了,拍着胸脯,不无得意地道,“这些摸偏门的勾当,原是我的本行。”
“也对。”文一瞧着他,莞尔一笑。
大清早,杨虎头疼无比。昨日受了鸟气,喝酒解闷,今早宿醉未醒,那鸟又来了。
“陈香主,昨晚可曾听曲?”他顶着头疼,赔着笑。
“听了,果然不错。”陈兑看他一眼,淡淡道,“杨堂主没睡好?”
“还好,还好。昨夜喝多了,睡得死。”
“杨堂主,昊天门对你寄予厚望,可要保重。”陈兑丢下一句,走了,走出外门低声吩咐,“盯紧他,别放过任何可疑之处。”
晌午,三江堂的杂役很忙,忙着收拾饭菜,打扫房间。
后巷里,一个杂役在倒垃圾。
“这帮懒鬼!只会吃,却要老子忙活。”他骂骂咧咧,将垃圾倾出,倾到最后,抓出一团烂纸,“总堂主的垃圾,也许有些油水。”说着,他扒开细瞧。
“娘的!怎么是纸灰?弄老子一手!”他恼了,团起烂纸一扔,咒骂着走开,“又不是清明,烧什么纸!”
后巷静了。
—个人影忽然出现,迅速捡起那团烂纸,打开瞧了瞧,带走了。
巷角的暗处,杂役望着那人消失,露出狡黠的笑。
午后,陈兑的书房紧闭。
护卫瞧他的脸色,捏了把汗。这脸色,可比昨夜还吓人。
“香主,这些灰没什么吧?”护卫小心开口。不过是普通的纸灰,零星没烧尽的也看不出啥,隐约可辨两三个字:慎、功……
这种东西,能有什么?
“没什么?”陈兑目光透寒,“你可认识这字迹?”
“不认识。”
“我却认识。”他眯起眼,一字字道,“这是风云堡老爷子的亲笔信。”
一个叛出风云堡的叛徒,竟和老爷子有书信联系,还由莫爷亲自送来。这下,连护卫也觉得问题严重,很严重。
“杨虎不能留。”陈兑说。奸细要趁早铲除,宁可错杀,决不姑息。何况,他早想接管三江堂。
于是,当杨虎再次邀他饮宴时,他答应了。这一晚,醉仙楼被包下,喝酒的人却不多。
夜渐深。
三江堂内,平地惊雷。
“你说什么?”副堂主瞪大眼,不敢置信。
醉仙楼出事,死人了。死得不是别人,正是总堂主以及……吴天门的陈香主,而且,是互相残杀。
副堂主面如死灰。
杀死陈香主,等于叛出吴天门。而前不久,他们才刚叛出风云堡。区区的三江堂,一夕之间,背叛了江湖两大势力。副堂主觉得,他已看见了三江堂的末日,和自己的死期。
厅堂死寂,忽然像口棺材。
“副堂主。”
“谁?”副堂主一惊。
不知何时,堂上多了个少年,白衣悠闲,带着懒散的笑。
“信使,特来传书。”少年笑吟吟地递过一封信。
副堂主警戒着,接过打开。他的眼越瞪越大,直到看完,眼珠子几乎掉出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“副堂主不认得?”
“认得,认得。”副堂主急点头。怎会不认得?数年前,他见过这笔迹。那时,三江堂和风云堡常通书信。他认得,这是老爷子的亲笔信!
亲笔赦令。
“副堂主。”少年看着他,慢慢道,“老爷子宽宏大量。三江堂一时糊涂走错了路,情有可原。只要你知错能改,风云堡不计前嫌,你我两家可再携手。”
副堂主没说话,他已不知说什么好。在最危急的当口,风云堡如此大度,让他终于有了活路。
“是,是,老爷子仁德。三江堂悔不当初,在下愿追随风云堡,鞠躬尽瘁。”副堂主激动了,望着面前少年,“请教公子大名?”
少年笑笑,亮出一块令牌:“风云堡掌事,文一。”
原来是他,副堂主恍然大悟。早听说,风云堡有个年轻的掌事,没想到这么年轻。
“失礼,失礼。”副堂主立刻很恭敬,小心征询,“一少,今夜出了点乱子,总堂主刺杀吴天门香主,功成身亡。城内尚有昊天门余孽,还需要善后。”
事到如今,要和昊天门撇清,副堂主觉得,“刺杀”这个词更能表明立场。
“我听说了。”文一点点头,冷然道,“欢城附近,有风云堡的驻点。我已下令调遣,王义正率人赶来,你即刻去接应。这里已归风云堡管辖,再无昊天门的立锥之地。”
“是,一少英明。”
阴谋
三江堂臣服,北部重归掌控。消息传回风云堡,掀起一阵波澜。
众人愤愤不平。
听说彼时,三江堂和昊天门起了内讧,鹬蚌相争之下,好巧不巧,偏让那毛头小子渔翁得利。
再次踩上狗屎运,众人的心情已非嫉恨所能形容。
几天后,文一迎着各种目光,回到风云堡。
议事大厅。
听过文一的禀报,众人震惊了。原来,并没什么狗屎运,有的只是手段、心机和胆子。伪造老爷子的赦令,如同假传圣旨,这少年不仅手段阴狠,胆子更是泼天。
满座噤声。
老爷子看着手中的信。
信上是他的笔迹,传达了自己对三江堂的宽恕,字句间拿捏有度,彰显了他的宽宏与威严,偏偏他并不知情。
老爷子看着信,看了很久。文一跪在地上,跪了很久。
厅内,静得落针可闻。
“为什么跪着?”终于,老爷子开口了。
“请罪。”
“什么罪?”
“伪造书信,越权定夺。”
老爷子看着他,慢慢露出微笑:“难道你忘了,我曾许你不拘手段?还是你认为,我的特许只是空话?”
“属下不敢。”文一也笑了,慢慢站起,“谢老爷子。”
“坐吧。”老爷子指指旁边。
这一次,最年轻的掌事坐上最靠前的位子。可这次,没人再敢不屑。
入秋,与渐渐萧瑟的时节不同,风云堡的声威正盛。
午后书房里,文一闭目静坐。门开了,小朱走了进来:“一少。”
“今晚的宴饮,准备得如何?”文一仍闭着眼,轻问。
“一切就绪。”小朱点点头,“每年入秋赏桂,众人欢宴,是风云堡的惯例,陈掌事早做熟了,用不上我帮忙。”
“聚众宴饮,不醉不归。”文一轻轻自语,忽而一笑,“小朱,你很期待吧?”
“还好,倒不算太期待。”小朱摸摸鼻子,嘿嘿地笑,“不过,有酒有热闹,一少,你是知道我的。”
文一也笑了,懒懒睁开眼:“如果,我要你外出办事,不能参加呢?”
“那就不参加。”小朱嘻皮笑脸,无所谓地耸耸肩,“反正,堡内有的是酒,什么时候喝都一样。”
“那好。”文一看着他,慢慢道,“你这就去吧。记住,要让别人知道你出去了,今晚赶不回来。”
小朱收起了嘻笑。因为他发现,文一的眼神很静,语气也很静。上次他见到这种静,是在欢城,三江堂翻云覆雨。
陡然,小朱心中悸动,涌起莫名的兴奋和紧张。江湖人,本能有种对翻云覆雨的渴望。
“一少放心,我明白。”他压抑着悸动,声音竟也十分平静,“别人会知道,喜欢喝酒热闹的小朱,今天外出办事,明天才能回来,因为赶不上晚宴,很懊恼。”
“很好。”文一笑笑,拿起笔,信手写着什么,“等到晚宴开始,你再悄悄回来,别让任何人发现,在这里等我。”说完,他放下笔,将那张纸推到案头。
小朱走过去,看了看,点头。
“能做好么?”文一瞧着他,轻轻微笑。
“能。”
小朱出去了。文一拈起那张纸,燃着火苗。火舌闪烁,转眼只余灰烬,他看着飞灰散去,露出一贯懒散的笑。
暮夜,新月初上。
晚宴摆在前庭,风云堡众人齐聚,畅饮不休。
对这种场面,老爷子看了几十年,已经麻木甚至厌烦了。酒至半酣,他已提早离开。
文一望向老爷子离席的背影,放下酒杯,冲众人笑笑,跟了过去。
离开前庭,经过跨院的书房,文一停了一下。书房外,站着个人,月光蒙咙地照在那人脸上,宛然竟是另一个他。
文一笑笑,打个手势。那个“文一”点点头,朝前庭去了。
后院很静。老爷子独立空庭,负手望月。
文一悄然走近,轻轻问:“老爷子累了?”
没有回应,老爷子似没听见,在月色下像尊沧桑的雕塑。良久,他长叹:“人在江湖,终会累。”
“老爷子,风云堡正如日中天。”文一望着那背影,轻声道,“以您今日地位,一呼百应,您大可不必太累。”
“地位…一”老爷子自语,叹息变成了微哂,“你可知,尊崇的地位会带来什么?”
“景仰,拥戴,崇拜,向往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嫉妒,诋毁,构陷,仇恨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有两种人会大大增多,一种是朋友,一种是敌人。”
老爷子点头,缓缓道:“不过,你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一旦身处高位,你就会发现:朋友,未必是货真价实的朋友;敌人,却都是货真价实的敌人。”
月光寂寂。
文一思索着这句话。
夜风夹杂着桂香,静静流动。忽然,数十道银芒无声无息,像一张大网当头罩落。
老爷子动了。文一也动了。
掌风激荡,扫落大半银芒,余下的撞上剑光,一阵细密微响。霎时,空庭中黑影绰绰,短兵相接间,二人已各自对敌十余招。
杀手们进退配合,很严密。
文一避过迎面的短戟,旋身间,长剑斜斜划出,荡开袭来的弯刀,剑尖刺入对方肩头。然而,没有预期的凝滞,对方似毫无知觉,弯刀回转疾斩,动作竟无半点空隙。文一微凛,刹那间侧身,刀风贴面刮过的瞬间,他手腕轻抖,剑锋划开了对手的咽喉。
解决掉一个,却没换来丝毫轻松。杀手很强,攻势连绵如潮,已无喘息的余地。
围攻他的有四人,力战下又解决两个,还剩一个正与他苦苦缠斗。
那人兵器古怪,像两只铁爪。他的剑路被封,像闯进铁笼的鸟,施展不开。咔!长剑被铁爪锁住,锁得死死的。
他用力回抽,却抽不出,眼看生机全无。
掌风卷来,化解了危险,老爷子跃到他身边。
除了眼前的杀手,其他的人都死了。看来,老爷子的武功很高,比他料想的还高。
砰!老爷子双掌齐出,正中那人胸前。
就在这时,文一的剑抽了出来。不是抽自铁爪,而是抽自剑身。
剑中剑。
那是一把短剑,薄如纸,寒如冰,比流光还快,从长剑的剑身中脱出,一闪而没。
文一的动作很简洁,没有丝毫多余,他像练过成千上万遍,剔除了每个无用的部分。那已不是武功,也不是招式,只是一个动作,杀人的动作。
庭院死寂。
月光照在文一身上,他缓缓转身,看着地上。老爷子仰面躺倒,心口插着那把短剑,直至没柄。
回手剑,一剑人心,被杀的人不会感到痛苦。
文一安静独立,目光扫过每个死人,淡月映着他的侧脸,如水一般清冷。
“成功了?”背后有人问。
文一回过头,微微一笑:“是,莫爷。”
月光下,莫爷的眼神也在发光。他看着文一走过去,拔出短剑,重入长剑的剑身。
“干净利落,我没看错人。”
“过奖。”文一笑了,长剑还鞘,“莫爷,您不宜在晚宴上消失太久。小朱扮作我的样子还在前面,这里的一切,我来善后就好。”
莫爷离开了。文一敛起笑,走向地上的尸体。
在这个秋夜,风云堡乱了。像风云堡一样屹立不倒,似乎永远不会败亡的老爷子,死了。江湖震动。
莫爷悲痛欲绝,在老爷子灵前放声恸哭。丧事隆重无比,正如老爷子显赫的一生。
半月后,莫爷接手一切,成为风云堡的主人。
深夜,书房内灯火蒙陇。
“这些人是老爷子的亲信,掌握了许多财力。设法弄过来,不拘手段。”莫爷坐在书案后,冷冷道。
文一看着手上的名单。人不多,难度却大。
“要做得干净,我需要助力。”他抬眸,懒洋洋道。
“可以。”
“要很得力的人手。”
莫爷看着他,忽然笑了:“当然,会得力到让你意外。”说着,扬了扬手。
文一接过抛来的东西。那是一块小铁牌,黑黝黝的并不起眼。
“几十个资质极佳的孩子,从小秘密受训,现在已是顶尖杀手。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存在,他们也只听命于我。”莫爷微笑着,慢慢道,“现在,我允许你动用。”
“谢莫爷。”文一躬身,垂眸间,遮去了眼底的光芒。
而后短短两月,风云堡人事多变,唯一不变的是那位最年轻的掌事。对他,莫爷仍很看重,就像老爷子一样。
为此,小朱无比自豪。人在江湖,最怕跟错老大,而他无疑跟对了。能有今日,给他一切的不是风云堡,是一少,他这辈子认定的老大。
“一少,你找我?”他看向窗边的少年,亲切地问。
“嗯。”文一回过头,懒洋洋道,“莫爷开了一坛陈酿,今晚邀我们共饮。”
“我们?一少你说……我们?”小朱不敢置信地张大嘴,指了指文一,又指指自己,“你……和我?还有我?”
“还有你。”文一看着他,笑了。
“那我赶紧去……准备准备。”小朱受宠若惊,一溜烟儿跑了。莫爷和掌事们共饮,竟然叫上他,他可要好好打理一下自己,体面出席。
不过等到晚上,小朱发现他想错了。
并没别的掌事受邀,来的只有莫爷、文一和他,三个人。他更加忐忑,坐在末座,不敢说话。
“这是五十年的陈酿。”莫爷微笑着,举杯一饮而尽。
琥珀色的酒,香气馥郁醇厚。文一垂眸欣赏,轻轻啜了一口。酒入喉,甘醇绵长。
“果然是好酒。”他笑了,也一饮而尽。
小朱赶紧喝下,起身给二人倒酒。
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来,再干一杯。”半坛酒下去,莫爷没了平日的严肃,笑得畅快。
小朱也傻笑着,起身要去倒酒,可晃了晃却趴在桌上。他哼哼着又动弹了两下,终究没站起来,醉倒了。
“酒量真差。”莫爷摇头嗤笑,转眼望向文一,“你还没醉。”
“还没。”文一微笑着,又喝~杯。
莫爷盯着他,忽然道:“我好像从没见你醉过。”
“好像是。”文一想了想,笑道,“或许,我干杯不醉。”
“干杯不醉……”莫爷却不笑了,神色又变得严肃,“人生一世,总要醉一次才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醉会让人忘记恐惧,对死的恐惧。”莫爷站起身,慢慢走过来,停在文一面前。烛火摇曳,映着他的脸,阴沉得令人发寒。
文一并未发寒,他笑了,懒洋洋一派悠闲:“那我就更不用醉。因为我不惧死,也不会死。”
“是么?”莫爷看着文一的手,那双手白皙修长,已按在剑柄上,“你以为,你打得过我?”
文一没说话,只是懒懒地轻笑。
“你的剑中剑,对我已非秘密。你杀老爷子的手段,已经对我无效。”莫爷冷笑,他瞥了一眼半空的酒坛,“我特制的软筋散,无色无味,就算你万分小心,也觉察不出。此刻药性发作,你已举步维艰。只是,你内力不错,还没像小朱那样昏迷。能撑这么久,我倒也佩服。”
“能让莫爷佩服,是我的荣幸。不过……”文一笑着,悠悠道,“飞鸟尽,良弓藏;敌国灭,谋臣亡。莫爷,您也太心急了些。”
“我做事,从不喜欢拖延,尤其对你这种聪明人。”莫爷慢慢抬起手,冷冷道,“放心,有小朱陪你,还不算寂寞。”
烛火明灭,掌影当头落下。
文一忽然动了。
剑光从他手中划出,比闪电还怏。
掌影受阻,稍滞的瞬间,文一已疾掠出去,扑向房门。
一阵罡风激烈,卷向背后,他只得返身避开。
莫爷的攻势如影随形,伴着惊疑的喝问:“你没中毒?”
文一没回答。面对强大的对手,他不敢分神,也无暇分神。掌风凛冽刚猛,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强,他在掌势中国旋闪避,剑尖幻出漫天剑花,虚虚实实,从意想不到的方位递出杀招。
“你的剑法不错。”莫爷赞一声,掌势愈烈,“但想胜我?再过几十年吧!”
登时,罡风四下激荡。漫天剑花似风中飘絮,接连失去准头。数十招后,文一左支右绌。
莫爷露出了冷笑,步步逼近。胜与败,生与死,眼看终局。
嘭!
一声并不大的动静,仿佛朽木断裂,在激斗中并不明显。
莫爷却忽然停住,两眼慢慢瞪大,一张嘴,喷出一口鲜血。他晃了晃,颓然倒地。在他的后背上,一个掌印深刻宛然。
莫爷趴着,艰难回头。
在他身后,一个人慢慢收掌,小朱。
“你……”莫爷张着嘴,声音已经破碎。
“唉——”小朱在叹息,语气忽然变了,很苍老,也很熟悉,“想不到,你我兄弟间,终究只能活一个。”他看着惊怒的莫爷,抬起手,在自己脸上轻擦,“你不必抱恨。这一局,是你输了。我们兄弟的眼光,竟如此相同。你看中他,委以大事,我也看中他,同样委以大事。只不过,我早已占了先手。你在我的局中,犹不自知罢了。何况对他而言,助你是同谋叛逆,就算换来好处,也要担心兔死狗烹。助我是铲除叛逆,一样的好处,却无后顾之忧。换作是你,也会和他一样。”
莫爷没有理睬。面对死而复生的脸,他瞧也没瞧一眼,只是瞪着那个少年,死死地瞪着。
“唉。你是不是奇怪,我为何没死?”“小朱”又叹息,他转向旁边,缓缓道,“临去,就让他去得明白吧。”
“是,老爷子。”文一应着,拔出了剑。又是那把短剑,剑中剑。他手握剑柄,指尖用力。
嚓——
一声微响,短剑变得更短,薄刃缩人剑柄,只余两寸在外。
剑中剑,本身仍有机关。
“有时候,亲眼所见也会骗人。这样的一剑穿心,任谁都不会死。”文一懒散地笑着,轻声道,“莫爷,您安心去吧。”
“噗!”又一口血喷出,莫爷的表情永远僵在了脸上,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怨毒。
“他暗中的势力,都查清了么?”老爷子看着地上的人,缓缓道。
“是,隐匿的财产都已摸清,还有几个私下笼络的门派,俱在掌握。”
“那些杀手呢?可是他的?”
“不是。据他说,那些杀手来自十二楼。”
文一轻声说。他的神色平静,语气平静,平静得像叙述一件不能再真的事实。小铁牌还在他手上,如今莫爷死了,那数十个顶尖杀手,再无第二人知道,那已成为他的势力,他一个人的势力。
“十二楼……”老爷子喃喃自语。这个传闻中的组织,神秘诡异,只要出得起价,他们什么都敢接。
“老爷子,叛徒已伏诛,是否将此事昭告江湖?”
老爷子没出声,良久,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莫爷虽死,可他根基犹在,若大肆处理,难免众人不安,人心动摇。输赢不在表面,只要风云堡稳如磐石,我就永远不会输。”
“老爷子有何打算?”
“江湖路,从来没有退路,不论踏出哪一步,都得继续向前。”老爷子走到莫爷尸体边,掏出匕首,俯身割下尸体的面皮,慢慢举到自己脸前,“其实人在江湖,真正的风云从不会被看透。”
江湖变幻。
风云堡一如既往。
人说,自从莫爷掌权,声威日益浩大,超过了已故的老爷子。又说,自从一少掌事,杀伐决断,越有莫爷的风采。
听到这些,文一只是微笑。
他又想起了老爷子的话,真正的江湖风云,从没人能看透。
以后的风云堡,不知会有什么风云。想着想着,他笑了,懒散又迷人。以后的事儿可说不准呢,因为老爷子累了,而他一点都不累。
(完)